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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節 冬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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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個月後,林亦然提交了辭職報告。大家都在猜測原因,想知道更多。宋延年看著桌上的辭職信,不知該怎麽處理。批,或不批,他都不知道。林亦然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。他十分清楚他的脾性。南方長相俊秀的男人,做事沈穩謹慎,善於觀察,接受能力強,重要的是這是一個重情義的男人。正是這一點,讓宋延年相信他不會待到羽翼豐滿後離開。而今這種狀況,他自是說不出的尷尬。也找過林亦然談話。薪資,職位,他都願意做出承諾,可林亦然始終決定要走。

他說:“亦然,至少給我一個理由。不要模淩兩可,不要敷衍我,我們之間的交情應該可以讓你對我說任何話。”

“宋總,就是想離開了,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栽培。很抱歉,辜負了你的期望。”

“真的沒有回轉的餘地?”

“請盡快讓我離職。”林亦然動動嘴角,起身離開。

這三個月,他像宋延年和藍伊水之間的聯絡人。一旦有什麽不方便,宋延年就會將伊水交給他。他受不了這種沈默,這種忍受。宋延年縱使對他恩情再大,也不應這樣對他。他受不了和伊水獨處時二人相顧無言,受不了伊水只在宋延年展露出那份美好,受不了他們之間的這種關系。更受不了,自己從頭至尾只能是一個旁觀者。

辭職信交的的第三天,林亦然就不在來公司了。宋延年知道他是鐵了心的要離開,只有批準,卻始終未交到上層去。他想,也許亦然遇到什麽挫折了,休息一段時間會回來的。他始終願意給他一次機會,當做一切從未發生。

淩晨兩點,伊水推開咖啡店的門。門上的牛鈴發出的聲音讓她想起她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情景。那時,推開門後,看見的是亦然的笑。而今,看見的是一個頹廢不堪的林亦然。仍是那張桌子,他坐的仍是那個位置。沒有喝咖啡,只點了一份提拉米蘇,沒有動的痕跡。眼中的光芒黯淡,英氣的眉宇間散發出一股不甘和憂傷。似乎是連哭泣,發洩也無法辦到的憂傷,只能藏在心裏獨自消化。

她走上前,在當初的座位上坐下。林亦然的眼簾終於動了,看看是她再次垂下來。她拿過提拉米蘇,一點一點地吃掉。她說:“許多店的小西點都會有提拉米蘇,因為它來自一個愛情故事。愛情故事總是感人,但提拉米蘇的做法只有當時才有。經過百年,現在的提拉米蘇也許早就不具備任何含義,只是人們習慣感動,願意相信。人們總是相信雷峰塔下的白蛇始終有一個她愛過並且愛她的許仙。你不應因我辭職,你應該像習慣相信愛情的美好一樣相信我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人。”

“可你不是,從來不是。伊水,我沒有辦法接受你和他在一起。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。他有妻子,女兒,並且比你大那麽多。他配不上你!若你當真貪慕虛榮,我是更好的選擇。未婚,英俊,未來不可限量。如果你願意給我時間,我會證明我比他好太多。你應當明白,他不會和你結婚。哪怕結婚,你也會成為眾人道德唾棄的對象,你還未笨到這種地步。”

“請你不要辭職。如果有必要,我可以走,立刻走。”她神色緊張,害怕他一時意氣。

“瞧,伊水,你終究還是在乎我的。那為什麽不和我在一起呢?”他扯出一抹弧度,臉上的憂傷有增無減。“不要你愛宋延年,這話讓人覺得惡心。我想到你們在一起我就感到惡心。一個可以當你父親的男人怎麽成了你的男朋友?難道你沒有父親嗎?”林亦然的眼神如同他的語氣愈加刻薄。

父親!伊水淡然一笑,說:“是,我沒有父親。我是母親的私生女,一個只在成年後才見過父親一面的人!所以我理應缺陷,畸形,擁有陰影。我從小在被他人嘲笑中長大,而今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麽?”年幼時鄰居同學的嘲笑在腦海中閃過。外婆面對她問起父親的窘態。她的人生,何曾有過父親這個角色?哪怕他確實存在,也是與她毫不相幹,他是另一個孩子的父親,妻子的丈夫。

“所以你就要從一個老男人身上尋得你從來缺失的愛?你就有理由讓一個家庭變得不平靜?”林亦然起身,露出嘲笑的姿態:“原來你是如此自私,為了目的不擇手段。”

“我一直都很自私,從來都是自私。”她仰頭,以冷漠的眼神回敬他,像幼年回敬所有嘲笑她的人一樣。以此表明,她從不懼怕嘲笑。

他俯下身,戲謔地看著她的臉。下一秒,深深吻住她的唇。她驚,奮力推開他,狠狠給了他一巴掌。“你不是覺得我惡心,為什麽還要吻我!”

“現在的你不是人盡可夫嗎?”

怒氣,從眼中迸發。藍伊水被徹底底激怒了。她抓起林亦然的衣領,狠狠給了他一巴掌。林亦然剛反應自己說了過分的話,伊水又是一個耳光打過來。第三個耳光之後,他才抓住他的手。她早已氣的渾身顫抖,氣喘籲籲。她說:“林亦然,人盡可夫不是你說了算,不是任何人說了算。是我做了,才算。如果你是因愛不得才說出這樣的話,你的人品氣度未免也太低下了。如果你從未愛過我,我和誰在一起與你何幹?如果這是恨…”淚,從她的眼中掉落。“我寧願相信,我寧願相信你是恨我的,也不願相信你至今還愛這我。因為,因為,我早已沒有愛人的能力。”聲音,哽咽在喉嚨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。她沖出咖啡廳,不再回頭。

伊水,對不起。他站在原地,沒有追出去。我寧願你不要再來找我,寧願你我不再相見。我要怎麽說服自己去相信你,相信你當真是那麽惡劣的女人,可以為了金錢做任何事。我比誰都清楚,你不是那樣的人,卻仍然無法原諒你就這樣離開我了。

一個月後,林亦然的辭職終於得到批準。來公司的最後一天,他向接任他的同事交接好所有事宜,然後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裏整理東西。私人化的東西並沒有多少。不過一個茶杯,幾本本子。他始終不習慣在辦公室擺設私人化的物品。也許,他從未在這兒得到歸屬感。轉頭,看見窗戶旁的蘆薈仍在那兒。這是伊水給他的,希望他的辦公室有點生機。他一直照顧的很好,蘆薈長得翠綠,比當初來時茂盛了不少。他拿起蘆薈看了好一會兒,才收起放進箱子。

宋延年敲響辦公室的門。他擡頭沖他露出慣有的溫和笑容。宋延年說:“很遺憾你還是走了。今晚來參加我們大家給你舉行的一個踐行宴。好歹同事這麽多年,多少有些感情。”宋延年說的很誠懇,害怕他會拒絕。現在的林亦然,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了。雖然不知道哪裏變老,但感覺已經不一樣了。以前的林亦然,願意為他做任何事。他們一起奮鬥,一起聯手做過許多大案子。他一直是自己的得力助手,他早已習慣這樣的默契。而今,他似乎不願再見到自己,不願和自己多說哪怕一句話。宋延年不理解二人之間為什麽的關系會變成這樣,可始終沒有開口詢問。

“好的,告訴我地址,我會去的。“林亦然努力扯出一抹看似燦爛的笑。宋延年說晚點發給他,他點點頭,抱著那個幾近空的箱子離開了。

晚上見餞行宴確實來了很多人。策劃部的同事都來了,除了一個人。每個人都在向他微笑,敬酒。他禮貌地回敬,努力回答他們的問題。他覺得自己像被眾多記者采訪,無論問題如何刁鉆古怪,他都有回答的義務。大家始終不明白他為何要走。這個問題,他只有笑笑。

宋延年亦來向他敬酒,告訴他日後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可以來找他,他一定會竭力相助。林亦然笑,舉杯喝下他敬的酒。怕,以後相見亦是難。林亦然知道,自己即便再怎麽和宋延年撇清關系,他現在的一切都是他給的。是宋延年一眼看出他的天分,帶著剛畢業的他辦理一個有一個case,手把手教會了他和客戶之間的溝通技巧。是宋延年一直對他關照有加,讓他的事業可謂是一帆風順。他視他為兄長,敬他,愛他,感謝他。可為什麽,為什麽偏偏是他搶走了他愛的女人?為什麽他偏偏要和藍伊水在一起?如果不是他,他也許不用這般痛苦,這樣離開。

“宋總,藍伊水呢?怎麽沒看見她。”他笑,以一貫平和的語氣。今天一整天他都未見到藍伊水。無論是在公司,還是在這兒,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。

“不知道去哪兒了。今天請假,手機一直關機。我也找不到她。”宋延年有些無奈地搖搖頭。明明已經是自己的女人了,為什麽還是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。

她還是這樣任性。他不由一笑,退回人群中。

咖啡廳裏,伊水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著一杯愛爾蘭咖啡。這是母親喜歡的口味,也是亦然偏愛的味道。這因著一個愛情故事而得名的咖啡,有著愛情一樣的苦澀和昏昏沈沈。她至今仍記得林亦然向她講述有關愛爾蘭咖啡的故事的模樣。似乎喝了點酒,臉頰微紅,笑的燦爛,露出了白色的牙齒,眼中始終是她喜歡的漂浮不定的光。他說:“愛爾蘭的無語是‘思念此生無緣人。’因為到最後,那位咖啡師也沒有和心愛的空姐在一起。也有人說,愛爾蘭咖啡又叫‘天使的眼淚’,因為它憂傷的美好。”她感覺眼淚即將掉落,擡起頭想讓它們回去。她無法笑著為他餞行,她始終無法在他面前掩藏的天衣無縫。

“咖啡涼了就不好喝了。”林亦然不知何時來到,伸手將她還未喝完的愛爾蘭咖啡拿來喝掉。他說:“我們看來是彼此的無緣人了。只是,你會思念我嗎?”

她起身,急於離開。

他拉住他。“這麽不想看見我?連我的餞行宴也不肯來,那你為什麽來這兒?是在懷念過去,還是在悼念我們夭折的愛情。”

那時,他們最常來這裏。睡不著覺,在這兒討論工作,聊天,然後開車去看日出。她時常在車裏睡著,他會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去買早點。他記得,她睡著的模樣像一個孤單的孩子。用手抱住自己。缺乏安全感。

“林亦然,未來也請好好的。忘了我,和我們之間的種種。”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。他感覺的手背上有溫暖濕潤的東西。

“你忘不了,憑什麽叫我忘了。”

“我怎麽舍得忘掉。”她捂住眼睛,再一次哽咽。這是多麽美好的回憶,是多麽珍貴的回憶。她像其他女人一樣,享受著被愛被寵的感覺。每天笑的開心,沒有煩惱,沒有憂愁,沒有藍珊帶給自己的陰影。她的世界,終於等到了陽光,終於等到了溫暖。她怎麽願意就這樣忘記。

“伊水,我們走吧!一起離開這裏,什麽都別管,什麽都不重要。我們一起走,去你心中的江南,重新找一份工作,重新開始。”

“對不起,我辦不到。”她甩開他的手,邁步離開。

她還沒有將宋延年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連本帶利的討回來,怎麽就可以這樣離開。她還沒有將這一切告訴藍珊,怎麽就可以這樣結束。她心中的計劃好的所有還未開始行動,怎麽就可以這樣停止。誰也不能保證林亦然向她許下的一定是一個美好的未來,她卻可以保證她會讓宋延年今後都不得安寧,後悔對她做的一切。

伊水,你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嗎?在你心中,究竟隱藏著怎麽樣的過去和秘密?我這般愛你,願意帶你離開過去的陰暗,你為何總是拒絕?我這般懂得你,可又不懂得你。不過一夜時間,你我陌路。那時的甜蜜以為會是一個幸福的開始,不料讓整個冬天延長了。我的心,至今還困在那個冬天。

亦然,請不要再和我相見,不要相信我是有苦衷的,不要在和我提過去的種種,過去愈是美好。愈是顯得現在的我有多麽悲哀。

林亦然離開後,伊水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適應。接替他職位的是一位四十多對的男人。做事較為保守,時刻與同事保持距離。會議變得多了,內容也變得枯燥無聊。每一次開會似乎都說了許多無用的東西。伊水不喜歡他,不喜歡他坐在曾經是林亦然的辦公室裏擺弄所有的東西,不喜歡他永遠一副上司的嘴臉和他們打交道。可他的到來確實讓整個策劃部的業績上升了。這,也是她最不服氣的。

她開始利用和宋延年的關系不再來公司上班,所有的策劃案都是發到郵箱。她像個任性的小孩,將自己的特權使用的淋漓盡致。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宋延年的關系,對她敢怒不敢言。她要利用這個男人給自己帶來的便利。她做所有出格的事情,試探宋延年的底線。

“伊水,若是不想工作,可以辭職,我可以養你。”宋延年將切好的牛排放在她面前。她看了看,沒有要吃的意思。“你已經有近一個月沒去公司了。公司有公司的制度,你應該遵守。我雖然可以讓你免受處罰,但也請你想想其他同事。畢竟,凡事都得有個度。”

“那我辭職好了,反正我也不想去了。”她環握住裝有卡布奇諾的馬克杯,不冷不熱地說:“其實你早就想我辭職。你害怕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關系,害怕你的妻子和女兒知道。你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就此毀了。沒有林亦然這個煙霧彈,你很頭痛。那你為什麽要讓他走,讓他……”

“伊水,我說過我只是還未尋到合適的機會讓你和我的關系合理化,讓我們可以公開關系。我除了要對你負責,還要對我的妻兒負責,你說過你願意給我時間。”

“永遠都不會有合適的機會。你只是想讓我屬於你,其他的你只希望維持原樣。你註定是要傷害你的妻子和女兒,不要自以為強大到可以解決所有事情。”

“伊水,停止向我發難!我不是發洩不滿的對象!”他實在受不了伊水的咄咄逼人一針見血的話語。她總是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的問題,不停地提醒自己當初向她許下的承諾。她像任性鬧脾氣的孩子,等待這他來哄。他不喜歡這樣的她。這樣的她,總是讓他想到所有未解決的問題。他更喜歡安靜懂事的她。他說:“伊水,我一直都在努力解決問題,為什麽你不好好配合我,還一副要把事情弄得更糟的地步的模樣?你若真愛我,就應該相信我,給我時間,而不是寧願出來吃飯向我發難,也不肯親自為我下廚。”

伊水從未親自做過一頓飯。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去外面解決晚餐。伊水吃的很少,這讓他擔心。他希望可以嘗嘗伊水的手藝,希望他們的生活可以像一對夫妻。她只需要討他歡心,其他的什麽也不用管。

“如果你需要一個保姆,我可以給你去找。”伊水對宋延年遞到面前的牛排始終未看一眼。她說:“延年,我手藝不好,我不想讓你後悔吃我煮的東西。”伊水換上另一種語氣和嘴臉緩和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。她並不想激怒宋延年,這對她沒好處。“你是吃慣山珍海味的人,我怕你因為我的手藝嫌我不好。除了年輕,我什麽也比不上你的妻子。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借口離開我,我比任何人都害怕你離開我。”她伸手握住了宋延年的手,繼續撒嬌。“而且,人家也討厭油煙。”

宋延年無奈地笑了,伸手去撫摸伊水的臉頰。藍伊水適時地往他手心裏蹭了蹭,露出一個幸福並且討好的笑容。宋延年的心情,始終被藍伊水掌控著。他愈是想掌握這份感情,愈是被這份感情掌控。藍伊水將這一切看在眼裏,並不為之欣喜。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為她這般,她根本就不稀罕。只是自己要裝出愛他,這時常讓她覺得惡心。

一個星期後,她交上了辭呈,半個月後離職。她的上司感到意外,但並未說什麽。似乎她的離開讓他輕松不少,不用再害怕因為她而得罪宋延年。辭職後,她開始外出旅行。一個人,去任何想去的地方。甚少告訴宋延年,讓他因此擔心,生氣。她就是要利用他對她的愛來折磨他。她那般傷害林亦然,離開林亦然,不過是為了折磨他。可是,她始終沒有快感。

母親的信斷斷續續,大部分來自碧土。她在那兒支教,教孩子漢語,歷史,地理。每年會擠出兩個月的時間去其他地方看看。仍會去拉薩,一年一次,獨自一人在布達拉宮前仰望它。

她說。伊水,生命是何其強大的東西。我們置身其中,卻永遠都不知道它到底還有多少潛能。就像碧土的孩子。也許窮盡一生,他們也無法走出大山,看一看碧土以外的世界,西藏以外的天地。可他們始終擁有全族的信仰,明亮幹凈的眼神。我們擁有的,是他們從未見過並且這一生也未必會得到的,可他們擁有的是我們早已失去的最初。

她說。伊水,我還是這樣想念你,恨不得天天都可以給你寄一封信。可是我總在路上,無法辦到。你已勿需擔心我,我會好好的。行走,是最簡單最難的事情。將所有思想賦予這似乎本能的事情上,僅僅憑借著毅力和信念。我多希望自己可以這樣走一生,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。走到心甘情願停下來。我的世界,你也許仍無法懂,勿需著急。

她將信放入一個盒子中,小心存放,不讓任何人看到。她將母親視為她的秘密,不允許任何窺探。她知道,母親是她世界的弱點,她不會讓任何人抓住她的弱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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